明月入我牗

瓮余残酒,膝有横琴。

【靖苏】长夜无荒

心非木石岂无感,吞声踯躅不敢言。

日产粮第五天打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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列战英捧着一摞文书穿过院内,看到他家殿下负手站在廊下,只昂首望着天,不知在看哪片雪花。

低低叹谓,终是不忍,“殿下,您都站了一个多时辰了。”

“战英,你说这雪什么时候会停?”萧景琰没来由地问道。

列战英不明白他话中意思,“末将不知。但想必——”

“也许雪停了,他就能回来了。”萧景琰自言自语。

 

早先在殿上,他分明在对质中拿捏得当。事前他便对梅长苏说过,那是他的战场,于是他集中所有心神,巧妙机警地与夏江和誉王周旋。眼看那二人就要失去耐心,阵脚大乱,不曾想夏江竟公然提起审问梅长苏。

他当即大惊,极力撇清梅长苏与自己的关系,切不可让他们拿梅长苏开刀,切不可。没想到正中夏江下怀,“既然殿下与他素无交往,那老臣更能放心问话了。”萧景琰恨恨地看着他,一团火堵在心头,他不甘心,不忍心,口不择言又要分辩,却被一挡再挡。

“殿下只需勉励保全自己,便是胜利。”彼时,梅长苏刚刚点燃一柱香,开始计算时辰,忽的透过袅袅轻烟看萧景琰,无比认真地道。

萧景琰当时欣然颔首。可如今,他的确保全了自己,可施计之人却被他所累,若梅长苏当真有什么闪失,那自然是一损俱损,他又怎么能称之为胜利?

这场仗,是他输了。

 

确定了梅长苏被夏江亲自带走的消息,萧景琰提剑就往屋外冲去。这一次,是列战英拦的他。

“殿下万万不可!若殿下此时硬闯悬镜司,不正落下与苏先生勾结营救卫铮的把柄?”

闻言萧景琰脚步一顿。抬眼,见屋外漫天飞雪,想到那人的身子……他死死按着剑柄,眸中光华流转,抬脚便迈出一大步,却又身形一窒,倏地转身走进屋内。砰!萧景琰捏紧拳头就往书架上砸,一卷《毛诗草木虫鱼疏》应声落地。

列战英心下抽紧,正要出言劝慰,却见萧景琰垂着脑袋,兀自盯着地上那卷书看,只肩膀,略微颤抖。

列战英何曾见过他家殿下这般模样,知道萧景琰素来不喜旁人窥探他的狼狈,只好作揖退下。

萧景琰还在对那卷书出神,良久,终于弯腰把它拾了起来。这么一卷研究动植物的古籍和架上一应兵书国策相比,实在画风清奇。萧景琰却笑了,那时他刚封亲王,照例要负责朝中相应琐事杂事,梅长苏知道他办案雷厉风行,却不喜处理大堆文书,每每来靖王府替他处理一些。萧景琰起初心安理得,由得他帮,后来天气转冷,越发不忍见他如此辛劳,也就不准梅长苏插手了。梅长苏却把隔几日来次王府当成了习惯,时常拿本自己的书过来,带本萧景琰的书走。

“先生学识渊博,应该不用从我这儿拿书吧?”萧景琰奇怪。

“话虽如此,但礼尚往来嘛。”

萧景琰不解,梅长苏眼底闪过一丝促狭,他这才恍然那人本意是想借自己一些闲书解乏,拿他的兵书回去全是装样子罢了。

指尖不由抚摩书脊,梅长苏啊梅长苏,这人承他一诺救出卫铮,煞费苦心筹谋至此,最后保全了他萧景琰却把自己搭了进去。去救他,梅长苏白熬了这么多日夜施兵布局,一干心血尽数作废;不救他,萧景琰担心忧虑寝食难安。他此时宽慰不了梅长苏,只好宽慰自己那人绝顶聪明,既然料到会有此遭,想必有应对之策……纵然如此,他还是怕。

 

萧景琰任由自己揪着一颗心,却不想再纠结救还是不救的问题,救与不救,自己到底负了他。他自认古往今来,谋士只是辨局势,明策计,终究是行察言观色搬弄人心之术。但两年来他与梅长苏携手共进的种种经历,渐渐颠覆了他此前的认知。

是他错看了天下谋士,还是梅长苏不仅仅是个谋士?

萧景琰叹了口气,把那卷书轻轻地放回了架上。

自那日雪庐对坐,立下木石之盟,他与梅长苏便无回头之日,登大位,雪沉冤,他们一步一步,毅然决然向前迈着脚步。梅长苏自然功不可没。他一点一点拔除献王和誉王的羽翼,其间设下多少迷局,只是在那诡谲之下,又藏了多少无奈和道义。

萧景琰心中有数,他剔除那两人爪牙时将多少奸臣拉下了马,非但没有殃及普通百姓,反倒改善了不少人的处境,纵然谢玉一事梅长苏没有顾及与萧景睿的情份,但蒙挚事后告诉他,那人已是百般维护。他不再认为梅长苏只是寻常谋士,他重他信他,拜倒在他脚下,他将他引为知交挚友,所以他那句“必须有所割舍”才让他气愤难当,思及母亲,思及卫铮,他心寒不已,只道是自己错付了赤子之心。但梅长苏最后还是帮了他,为了他萧景琰的一身傲骨一付肝胆,他甘愿蹈火。

曾经,曾经也有一人,于他亦知亦友。但彼时日子要简单得多。他和小殊整日腻在一起,终朝出游,薄暮方归。那人每每拉着他要去追鹰逐狗,萧景琰总忍不住气急,“叔父怪罪下来该怎么办,我可不想替你收视烂摊子。”

林殊灿然,“太奶奶宠我,父帅不会把我怎样。”却又忽的挨过来拉萧景琰的衣袖,“再者……”

萧景琰扬眉,“怎样?”

“不是还有你嘛?”说着冲他眨眨眼。

萧景琰这下彻底没了法子,末了还是随他一同去了,没了我他要怎么办,萧景琰想。

却不曾想过,没了林殊他要怎么办。

离别前,扬袂,扣剑,歌清酒将炙,奈乐何兮。

转眼,旧时光景,盛世难留。

 

梅岭一役已逾十三年。

萧景琰不觉得是林殊离开了自己,相反,他认定是自己离开了他。

如若他那时没有在青海练兵,如若他那时留在朝中,如若他那时竭力替赤焰军分辩……他会被归为乱党之一,不死也要遭流放。他知道。但正因为所有人都死了,唯独他活着,他才如此愤恨。他狠自己后知后觉,狠让他孤军奋战,狠无力挽回狂澜。过几年,事冷下来,他心未冷,辗转军中,奔袭戍边,依旧冷眼相对。依旧存着那口气,不愿低头,他要做父皇心里梗着的那根刺,所有人信,他不信,所有人忘却,他牢记。直记到泥销骸骨,白雪满头。

好不容易,梅长苏一袭白衣,硬闯进他的视线,我陪你一起记,陪你一起信,他说。

“苏某定会为殿下彻查此案。”

“多谢先生。”

此相互拜,一枝寒丫终于等来精卫栖息。太奶奶却走了,那个看着他们长大,时时照拂,事事关爱,对他们极尽宠溺的太奶奶,走了。他与林殊的交集又零落了一分。

 

等他守完三日斋戒,才知梅长苏病了。

萧景琰看着梅长苏的眼睛,风轻云淡,脱口而出,“先生想不想随我去卫陵看看?”

话刚溢出唇边,他就后悔了。对常人来说,尚且病去如抽丝,何况是梅长苏。萧景琰正准备辩解只是玩笑,却听梅长苏道,“好。”

萧景琰望进梅长苏的眼底,捕捉到一丝波澜,疑窦顿生,刚想将计就计再探他一下,话说出口却成了,“先生旧病初愈,不宜远行,我刚才只是随口说说罢了。”

“这病早就无碍了,我家医生还嘱咐我多在院中走走。”见萧景琰依旧犹疑,又补了一句,“那日我与郡主去向太皇太后请安,皇后和越贵妃也在场,多亏太皇太后关照,她二位才没有为难我。”

“原来如此,皇祖母待人一向和善。”

“一起去吧。”

萧景琰颔首。

梅长苏命人备好轻车,又差甄平驾马,自己和萧景琰共坐一乘。马蹄笃笃,车缓缓前行,车外喧嚣渐趋平静,鸟儿啼鸣,风吹树梢,沙沙声一片。少顷,登坡,梅长苏身形不稳,萧景琰伸手扶住那人,膝盖相抵,轻擦。

萧景琰卷起珠帘向外探望,云卷云舒,不远处,天幕下横亘一座大山,郁草葱葱,连绵而上才是卫陵。“在此停下吧,”他抬眼对梅长苏说,见他蹙眉,又道,“卫陵地势高,后半程需一路攀爬而上,太颠簸了。”

梅长苏还是不语,萧景琰沉吟,“我知道旁边有座山,山势低平,从山头望去还可把卫陵看个大概,我们姑且去那儿吧。”

梅长苏浅笑,“殿下费心了,”遂吩咐甄平停车。

萧景琰不置可否,扶他起身,揽着那人的腰领他下车。梅长苏命甄平候在原地,这便随萧景琰往山上走去。

虽已深秋,入目仍遍是绿意。两人并肩而行,衣袂相连,缓步登山,梅长苏胸口走得闷,一路走走停停,萧景琰每每放慢脚步,与他比肩。行至山腰,景致更是大好,只见风烟俱净,天山共色,周遭寒树负势竞上,互相轩邈。梅长苏看得入迷,眼中流露喜色,犹豫片刻,终是没有开口。

不想萧景琰突然打破沉默,“这山名叫小泰山,是我的一位故友起的。”

梅长苏心中无奈,嘴上欣然,“景致超凡,确实不俗。”

萧景琰没有接话,自顾自道,“他乃将门之后,保家卫国自是他毕生所往。他曾经说过,登东山而小鲁,登泰山而小天下,为人臣者,不必站在至高处将天下尽收眼底,只需默默守护。立足高地,不与崇山争峰,所以叫小泰山。”

“殿下这位故友所言,苏某非常佩服。”

萧景琰深深看了梅长苏一眼,“你早前便说过你佩服林少帅之名了。”

梅长苏回以笑容,不再说话。此时两人渐行而上,泠泠的泉水激石声慢慢远去,风声渐起,卷起树叶簌簌作响。萧景琰侧身替梅长苏拢紧了裘袄,梅长苏借势拂去那人右肩的落叶。

未几,终于登顶,不见云海,只几缕轻雾罩上林梢,远眺,金陵城安静躺在脚下。

“从这里望去,金陵城还是这般繁华。”梅长苏叹道,转身寻找萧景琰的身影,目光恰好对上那人的眼。

“哪里能看到卫陵?”

“跟我来。”遂带着梅长苏往东走去,草木渐渐稀疏,阳光倾泻,梅长苏不由眯起眼。萧景琰最后在一处断崖前停下了脚步,“你看。”

昂首望去,只见山脉自此连绵而下,封土隆起,其上植满苍松翠柏,株株持节云中。梅长苏驻足凝望,不语。

“可惜从这里看不见碑。”良久,萧景琰轻声道。

梅长苏回神,对萧景琰一笑,“来日方长。”

萧景琰不答,往崖边走去,忽又开口,“先生且看,往北是哪里?”

梅长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道,“往北便是洛河。”

那人摇头,“再往北呢?”

梅长苏心下明了,笑道,“北燕。”

“那往西呢?”

“巴蜀两州,再往下,便是大渝。”

梅长苏看着眼前的萧景琰,那人脊背挺直,像是株松柏,生来便可托梁架栋。他调整心绪,越过萧景琰宽阔的肩膀,也望向远方,“殿下在看什么?”

“……江山如画。”

 

萧景琰伸手剪去烛花,暖光摇曳,屋内又亮了起来。天色已晚,雪却依旧未停。

其间列战英来过两次,萧景琰没搭理他,只是摆手让他把饭菜搁在一旁。

重又坐下身,萧景琰揉了揉眉心,随手把佩剑放在了案上,他盯着剑看了一会,不由伸手摩挲,指尖所到之处,阳文阴缦,繁纹回波,最后摸到了剑疆。萧景琰看着系在剑首的这段短绳,不知怎么联想到悬镜司那些鞭刑笞刑,心下大惊,把佩剑狠狠推了出去。

这才慌忙起身,却不知该做些什么,只好继续绕着屋子踱步。

走了一圈,萧景琰心里还是乱,他想知道梅长苏现在在做什么,但又不敢想,怕想到些可怕场景,怕那人眼下正经历着那些场面。他摇头,把这些念头尽数驱出去,直到头昏脑涨。

恍惚间,萧景琰看到了梅长苏那副清越眉眼,眉头舒展,眼里波涛不惊,却似藏着一丝笑意,一丝怅然。

他着白衣,行礼,“苏某一介布衣,靖王殿下不认识,也是自然。”

他怎么会认识梅长苏呢?

直觉这种东西却是很准的。他不是第一次怀疑梅长苏是祁王府旧人,或是与小殊相识,却每每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。

想来,那人奇奇怪怪出现在自己身边,只一面之缘就要助他争储,巧计诡思,却真心相帮,明明在意朋友情分相交之谊,却道自己心狠手辣追名逐利。彼时,他同梅长苏只是陌路,说话行事都对他隔着一层,相熟后发现那人假面下的种种痕迹,反倒放下心来与他相交。不论梅长苏为何如此藏着掖着,萧景琰在他身边都觉舒坦,虽然他不喜听他谋算人心,但商谈朝政,谈天论地时也是快然惬意。

所以他才会对梅长苏说,若小殊还在,定会和自己一样将他引为挚友。

 

萧景琰突然打了个哆嗦,惊觉夜色冰凉,脑袋却倏地热起来,乱成一团浆糊。他行至院中,张开手,似要拥抱什么人,又像在等人入怀,却只揽到刺骨寒风。

列战英领了一队府兵,提灯匆匆赶到院中,才发现那是萧景琰。他愣怔片刻,刚要开口劝,萧景琰突然问了一句,“什么时辰了?”

“五更天了。”

“已是第二日了……”萧景琰仰起头,半晌一声叹谓,“拿酒来!”

  

-完-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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