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月入我牗

瓮余残酒,膝有横琴。

【楼诚】落花有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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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年仲秋倒比往年热上许多,虽说已经踏过了农历八月这道坎,上海却迟迟没有迎来金风飒飒。太阳还似季夏时那般炙烤着大地。本就无风,再加上被太阳那么一炼,空气便显得愈发粘稠了。

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明公馆的大门被撞了开来。动静虽不大,但在这闷热的天气里听来,却是恼人的。明镜方才正从楼梯上下来,蓦地一惊,差点踩空一级台阶,好在她反应极快,伸手往栏杆上一撑便稳住了身形。明镜在楼梯上站定,刚要换上严肃面孔呵斥是谁人如此没轻没重,却看到明台一身短打小西装站在门厅里,仰着张汗津津的脸正咧嘴望着她。明镜轻吁一口气,三两步走下楼梯,道,“怎么又不知道好好开门啊?是不是改天真把咱家大门给撞出个窟窿你才开心啊?”虽说明镜嘴上不饶人,但一看到明台脑门上冒着串串汗珠,又忍不住掏出绢帕替他仔细拂了去,“瞧你,这么热天还在外头瞎跑什么,还不如在家里安心温习课业。趁你大哥在家,还不赶紧缠他跟你讲讲题。”

“大姐,我不就是因为外头太热,这才躲回家里避难呢嘛。”明台说着顺手抢过明镜的绢帕把脸胡乱一抹,作势要塞还给明镜。明镜笑骂,“这鬼机灵,擦完你那小花脸就算完事了,还把脏了的绢帕硬扔回与我。”明台嘿嘿一笑,转而把明镜的绢帕收入怀中,心下一思量,等他差人把绢帕洗干净,大姐怕是也不记得这茬了,等于是又收了一块大姐的宝贝绢帕。想到这里,明台眼里笑意更甚,冲着明镜泛起两个梨涡,又怕明镜反应过来绢帕的事跟自己反悔,一个转身便向明楼的书房走去,“我去找大哥给我温习功课!”明镜又在身后叮嘱了几句,这才上厨房去了。

明台踮了踮脚,一只耳朵伏在门上想听里头的动静。维持了一会这个变扭的姿势,发现还是听不出什么,只得悻悻放下脚跟,叩响了大哥的房门。

“进来。”明楼沉稳的嗓音在门后响起。明台努努嘴,拧开了把手。

“阿诚哥去哪儿了,平时不都是他开门嘛?”明楼闻言,这才抬眼,只见明台一手扒拉着书房门,探进一个脑袋,扭着小腰却不敢踏入书房。明楼见他这副变扭样子,只觉得好笑,面上不动声色,嘴上还是忍不住揶揄他几句,“你这是做甚,小心头被门夹了去。”

明台这才大方推开门,自顾自地走进来,在明楼的几案前站住脚步,“我这不是怕打扰大哥和阿诚哥嘛,谁知道今个儿就你一个人。”

“大姐看到院里桂花开得正好,突发奇想要吃桂花糕,吩咐了阿香去收集桂花。阿诚讲落了地的那些不干净,树上的阿香又够不着,定要一人摇树一人接才行。这不,帮忙去了。”明楼说着扭头看了看窗外,随后把眼镜一摘,揉了揉眉心,似是看书看得乏了。

明台稍稍探出脖子,一双眼睛滴溜溜瞥着明楼的几案,果见案上平摊着两本书,旁边还供着两方砚台两只狼毫,一张宣纸横陈在中间,被黒梓木镇纸稳稳压着。

“你们研究什么呢?大姐方才可说了,让你给我讲学。”

“急什么,等阿诚回来一起讲。你先跟我说说,这阵子在学堂学了什么。”语罢明楼翘起长腿,拉了拉衣衫下摆,双手指尖相抵,手肘往案上一撑,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台。

明台眼见大哥摆出了老干部架势,暗道不妙,大哥莫不成知道了自己逃学的事?可大哥平常课业那么忙,还要教阿诚哥,怎么有暇……

“你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么,你聪明是不假,但个性还需要好好磨。若成天平日里只知道玩,怎么成的了方圆。外头形势风云变幻,我就不信你觉不出来。我也没指望你掌握捭阖之道,出去搅和风云,经邦济世,我和大姐只盼你能好好读书,来日混个教授成家立业也就罢了。”

明台不服气地撇嘴,又捏不出话反驳,只好低头瞅着脚尖。明楼叹了口气,接着道,“我和大姐前一歇商量过了,过几年也送你去巴黎。国外的学风开明,环境也更适合你,只一桩,别给我满脑子的罗曼蒂……”

书房门吱呀一下开了。“大哥?”

明楼倏地放下翘着的腿,越过明台的肩膀望向门口。

“阿诚哥,你可回来了。大哥等着你讲学呢。”明台终于不用听明楼训了,此刻看到明诚就像见着救命稻草一般。

“小少爷也在啊。”阿诚笑道,看着明台这般讨好模样,心思一转便知是怎么回事,转头和明楼交换了一个笑。

“来了啊,桂花树上的花全被你摇光了吧。”明楼笑道,冲阿诚摆摆手,让他坐到自己身边。

“怎么会呢,我给你留了几朵,保你晚上散步的时候有花可赏。”

“几朵?”明楼歪过头,看见阿诚脸上尽是笑意,“你啊,不学好。”

“哟,阿诚哥不是大哥你手把手教的嘛?啧,‘教不严,师之过’,你听说过吧?”

明楼白了一眼明台,不再理他。阿诚兀自拉开明楼身旁的椅子,坐了下来,一丝芬芳出其不意地侵向明楼口鼻。方才离得远,他还没觉出什么,眼下阿诚坐在他身边,毕竟这人刚沐浴过桂花雨,到底是把那清芬给带了过来。只是这么一带,桂花原来那过腻的浓香倒是少了不少,只留得几缕远逸清香,伴着一丝微不可闻的甜蜜。

明楼又吸了吸鼻子,转眼去看明诚。天气热,明诚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,难得没穿马甲也没打领带。衬衫的款式虽然简单,但因特意找了师傅身量体裁,所以将明诚的棱角尽数勾勒了出来,显得人格外挺拔。只一处,许是因为摇桂花树的关系,明诚解了最上头两颗衬衫扣子,倒透了些随性。细看之下,一朵未及拂去的桂花藏在明诚的领子下。

明楼却是愣神了。那年自己将明诚救下,扬言要让这孩子成才,他也的确这么做了。他事事躬亲,教导明诚念书,给他置办体面的衣服,件件事不能差了去。当初那个身着破烂衣衫、往夹层里塞碎饼干的孩子早已长成了翩翩君子。但明楼心里明白,若明诚是块顽石,自己也绝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。明诚他,本就是块璞玉,而他明楼不过是砸开了外头的那层石。

明诚似是感觉到了明楼的目光,疑惑地转过头,彼此目光相接。明诚蹙起眉,眼神一扫不知何时坐在了对面的明台,明楼轻咳一声,伸手拈起明诚衣领下的桂花,手指轻弹,花朵正巧落在摊开的书页上。

“大哥你还讲不讲了?”明台托着腮,语罢又作势打了个哈欠。

“讲,当然要讲。我和阿诚刚刚在讨论‘八王之乱’。”

“这有什么好讲的?全赖司马炎那厮平白生那么多儿子。你瞧咱家多好,早早地和堂哥分了家,大姐把持大局,大哥你到处深造,早晚也会回家帮大姐,阿诚哥是你的人,我又注定了闲云野鹤。想乱也没法乱啊,你说是吧?”

“屁话!”明诚一拍桌子,怒极反笑。“跟你讲了多少次别耍小聪明,怎么就是讲不通呢。”

明台不满,“我又没说错,阿诚哥你给评评理嘛。”

明诚连忙打圆场,“大哥你别恼,你还不知道明台啊,他呀,就是想活跃气氛。”

明楼轻哼,明诚又接着说下去,“八王之乱确是因为兄弟阋墙,这诚然不假。只是寻常百姓家即便如此也酿不成什么大祸,坏就坏在身在帝王家,家事便成了国事。王朝同室操戈,良由世积乱离,最后让氐族和匈奴有机可乘。”

明诚这话说得秒,既承了小少爷的话茬往下深究,又算是指出了明台的不严谨,堵了明楼和明台的口,让他们不至于抓着这个问题不放。

明楼满意地点点头,“所以说——”

“我知道了!”明台刷地一下举起右手,跟稚子回答先生问题一样热切地盯着明楼。

“你又知道了?”

“我知道我知道,所以咱们家要兄弟齐心,其利断金,保护大姐!”

明楼被明台堵得语塞,伸手指着明台,过了好一会才开口,“怪不得大姐宠你。”明诚倒是一个劲地笑,却拿手捂着嘴,只露出双笑弯了的眼睛。

“行了,我算是考不动你了,自个儿玩去吧。”明楼挥了挥手,像赶蜜蜂似的把明台赶了出去。

明台走后,明诚愈发止不住笑,明楼瞪了他好一会才逼得他消停。

“明台毕竟还小,你也不用事事跟他置气。”明诚说着伸手拿过案上的书,抬眼看着明楼,眼里全是笑意。

“什么叫还小,你和大姐每次都是这几句话,何该他永远不长大了?”

“我只是想叫你对明台多存些耐心,他是少年气性惯了。”

明楼叹了口气,“你说他怎么就不像你呢?刚跟我那会儿你就没让我操过心,头天教点东西,你立马就会了,而且常常不用我提点,你就能悟出一番道理。”

明诚又笑了,道,“我那时恐是怕了。”明楼挑眉,牢牢盯着明诚,明诚见状伸手抚上明楼的手,这才继续说下去,“你那时说要叫我成才,我也暗自发了誓要做到尽善尽美。我怕……”

明楼翻手抓住明诚的手,心思一转便明白过来,“你怕自己学得不好,让我们失望。”明楼用的是陈述句,明诚也不扭捏,点了点头。

“我说过,”明楼郑重地开口,这一刻他的目光沉重又充满温情。“我收你养你,是要把你教育成一个真正的人,这是我的一己执念,绝不是要你一辈子感念我。”

明诚坦荡地接受了对方的注视,一字一句地回道,“你既救了我,便阻止不了我感你念你。”明诚看着明楼,眼里闪着灼灼的目光。“还有,我说我怕,并不全是因为怕辜负你。”

明楼不言,轻轻捏了下明诚的手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
“你教我读书写字,教我做人明理。是你给了我尊严,我便要用这尊严和学识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。我这辈子第一个15年被人折杀了,我决不能费掉第二个15年。”说罢,明诚便觉得心中清明,敞开心胸给明楼看,竟是这么简单的一桩事。

“你还怕辜负你自己。”明楼沉默良久,终于开口。

明诚仰起脸,只见明楼蹙起的眉头已然展开,沉沉地看着自己。他笑了,自知彼此都已看透了对方的灵魂最深处。

两人不知就着这姿势手牵手歪坐了多久,最后还是明诚先晃过神来,抽身而出。明楼看明诚立马换好了一副正襟危坐的腔势,双目低垂盯着书页,若不是那通红的耳根出卖了他,连明楼都信了他在考究学问。

明楼却也不点破,反倒深吁一口气站起身,提起毛笔作势要写。无需开口,明诚自觉取来清水,轻挽起右手长袖,替明楼和水研墨。明楼垂眼,只见那人骨节分明的手小心地捏着墨锭,细细地磨。明楼心下一动,舔笔捻开笔尖,立时蘸墨挥毫。

明诚探头,只见白纸黑字一句七言:非人磨墨墨磨人。

明诚胸口自是泛起一阵暖意,他当然懂得明楼的安慰:是墨在磨砺人,也是曾经的苦难磨砺了自己。明诚丢出几句寻常的赞美之辞,语带笑意,之后便不再言语,只在心底反复品味那心照不宣的甜蜜。

二人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,恍然不觉到了饭点,还是阿香出面才把他们催下楼。

晚餐不消说,自然是丰盛的。明镜架不住明台的撒娇,差人把本来备着做明天早饭的桂花糕也端了上来。只见瓷盘中整齐码放着一块块洁白酥润的桂花糕,朵朵桂花点缀其上,煞是好看。花香拌着米香更是让人食指大动。

明台咽了口口水,起身夹起一块就要往自己碗里送。半道却一伸手臂,把桂花糕夹给了明镜,嘴上还不忘讨好,“大姐先吃!”

明镜乐了,“算我没白疼你。”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刮明台鼻子,明台索性把脸一皱,端起碗就向后躲,一来二去,最后还是让明镜遂了愿。

席间,一干人有说有笑地唠着家常,却听见外头淅淅沥沥的,突然哗的一声,竟是下起了大雨。

明楼一愣,暗自懊恼待会是散不成步了,白天阿诚还说给自己留了几朵桂花,这下是死无对证咯。如此想着便朝明诚递了个颜色,明诚倒好,两手一摊,“你看我做什么,我又不是龙王爷,呼风唤雨可不是我的活计。”

“下雨干龙王爷什么事?”明楼不客气地回道,“客观唯心主义。”

明诚被他这么一噎,只好埋头吃饭。却听见明台啪地放下了碗筷,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。

“这是怎么了,不吃了?”明镜急忙问。

明台只一个劲地拿筷子敲碗,似在配合外头的风著雨,半晌才答道,“白日里看那桂花开得可好看了。这雨一下,怕是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了。早知如此,我还不如不赏那花呢,现在倒好,徒添伤感。”

明镜嘟囔了句附庸风雅强说愁,只催明台再吃点菜。明楼却是一声轻笑,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,余光瞥见身旁的阿诚低头盯着饭碗,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
晚饭就在这尴尬的气氛里混了过去。

明楼提前向明镜道了晚安,抬腿往书房走。明诚脚上慢了半拍,也跟在身后进了书房。

明诚抬手开灯,却听明楼问道,“你方才在想什么?”

明楼没来由地发问,明诚也不慌,不紧不慢转过身来。“我在想明台说的话,也不是全无道理。”

“哦?”

“因为你,当我们立在鲜花初绽的花园旁边时,春天的芬芳使我痛楚。*”

明楼呆住,但很快回过神来,“我都不知道你也读聂鲁达。不过确实如此,开满野花的坟茔才更显得心碎,春光越美就越是春光杀人的时候。”

“大哥方才被我吓到了?”明诚挑眉,明楼瞪了他一眼,也不接话,背身走向书桌。明诚这才正色,道,“春光尚且杀人,更遑论这萧索的秋天了。”

“还有呢?”明楼转身面对明诚,沉声问。

“还有什么?”

“你没有别的想说了?”

“你怎知我还想说别的,莫非是因为你有话想说?”

两人一来二去,目光胶着,步步逼近彼此,却不见一方在气势上败阵。末了竟相视而笑。不约而同道,“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。”

顶灯在房中投下暖黄色的光晕,窗外雨声潺潺,窗内静谧一片。这一刻,仿佛一份信仰不约而同地在明楼和明诚心里扎了根。

明楼率先打破沉默,“下个月就要动身去巴黎了,都准备好了吧?”

“差不多了。”明诚轻声回答。

“好。”明楼说着拍了拍明诚的肩膀。他本想再说些宽慰珍重的话,却觉得没这个必要。自己的心意明诚比谁都清楚。

马上就要各自分离,明诚自是有太多不舍。但分离不过是为了再次相聚,虽然即将隔开6到7小时*,却仍是一轮明月,一种相思。来日或许殊途同归,也未可知。

雨依然在下,明楼和明诚各自存着心事,却不觉得有甚烦心,携手睡去了。

-完-

*阿诚念的那句诗出自聂鲁达的《爱情》,本来想叫明楼回一句"I want to do with you, what spring does with the cherry trees."(捂脸,意会一下吧2333
 *巴黎和北京时间相差7小时,巴黎夏令时之时两地相差6小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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